昨天不是因為它被承認而有意義,恰恰是因為它本身含藏豐厚而有意義。
1978年,《今天》雜志誕生。我不確知時隔三十年,我們是否清晰《今天》的意義。在當下緬懷抑或悼念上世紀八十年代文化氛圍的情緒下,很有可能我們以懷念替代了更應抱持的態度。在我看來,單純的懷念與傷逝,有時反倒讓我們錯失更多。
上世紀九十年代,墻外一樹好花開,《今天》雜志在海外復刊,同時開辟了一個《今天舊話》欄目,所刊文章亦如其名,多為回憶之作。我猜想,主事者當年未必有多明確的目的,如今卻得感謝當日這一篇篇純是話舊的文章,讓我們知曉歷史原來可以如此新鮮潑辣。
現在這些文章匯集成《持燈的使者》一書。打開書,自有股氣場圍攏來。與現下冗漫佻達的懷舊文字不同,書中的作者寫得懇切平正,沒有文藝腔與懷舊氣。他們真是很認真地在回憶昨天,惦念昨天。未必對昨天有多少愛慕難舍,但無一不確知昨天的重要。昨天不是因為它被承認而有意義,恰恰是因為它本身含藏豐厚而有意義。
“記得那晚停電,屋里又沒有蠟燭,情急中把煤油爐的罩子取下來,點著油捻權當火把。第二天天亮一照鏡子,滿臉的油煙和淚痕。”齊簡想起她初次讀到食指詩歌時的情景。同時,齊簡完好地保存了北島1973年的手稿,我們才知道《回答》的初稿原來是這樣的:
卑鄙是卑鄙者的護心鏡,高尚是高尚人的墓志銘,在這瘋狂瘋狂的世界里——這就是圣經。
“我記得很清楚,那是1978年底……那天我從西單回到家里,被眼前的一切弄得目瞪口呆:家里床上桌上,到處是一疊一疊的紙,上面印滿了密密麻麻的字,我哥哥正和幾個人忙著裝訂成冊,他見我疑慮重重,就告訴我,他和幾個朋友一塊兒辦起了一份文學刊物,起名《今天》。我一下子明白了,那些潛藏在地下多年的詩和小說就要出世了。那天是12月23日。”原來《今天》是這么冒出來的,多虧北島弟弟鄭先的回憶。
阿城講到詩人三午,“三午念詩,聲音是顫的。念完之后,總是說‘還有一首’,或‘再念一首’,幾個筆記本翻來翻去,終于找到了,‘這是二十年前寫的,你聽’……”,“好飯好菜與三午是惺惺相惜,用‘烈火干柴’形容男女事,較之三午飲食,顯然不夠分量。”
不單是詩人,還有曾經為《今天》冒險工作的人們,譬如徐曉、崔德英,趙一凡。尤其是趙一凡,如果不是集子里的幾篇悼念文字,也許我們將永遠錯失這個人,事實上我們已經錯失了。姓名不彰,腿腳不便,沒有工作,只靠給商務印書館校對書籍維生,卻執著乃至執拗地為《今天》做事。
一平在《為了告別的紀念》中這樣寫道:“一凡是個簡單的人,而一凡又是個圣潔的人……從六十年代末,一凡就是北京地下文壇的一個中心。不少人到他那借書,聊天,傳閱作品。對于一些人,一凡是他們的文化啟蒙者,甚至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和生活。一凡又是個收藏家,他幾乎保有全部的紅衛兵小報,還收集知青信件、地下文學、思想文抄……一凡收集的‘文革’資料有數噸之多……一凡死后,這批資料被家中的傭人作為廢紙賣掉了,朋友趕去時已所剩無幾。我至今無法平復對之的悲哀與遺憾。”
讀這書,我常覺得當下竟然是極度匱乏“故事”的時代。沒有故事,沒有細節,囂騷龐大,卻也平淺支離。那時,果真是靜,可靜水流深的底下是兀自勃郁的驚人能量。書里這樣的細節與故事還很多很多,他們構成了時代的“肌理”,質感綿密。且這肌理上自“文革”,下延及此后的當代文學,不容小覷。